母親節的文化史

每年春天,世界都會暫停片刻,慶祝一個既古老又親密的概念——母性。商店裡擺滿鮮花,早餐端上樓,手工卡片靜靜地放在餐桌上。然而,在這溫柔的年度儀式背後,隱藏著一段極為豐富的歷史——橫跨數千年,從安那托利亞的神廟,到維多利亞時代的客廳,從早期基督教的節慶到二十世紀的改革運動。

我們今日所知的「母親節」並非花店或賀卡公司所發明(儘管它們確實推波助瀾)。它的根源深植於人類最早的崇敬行為——對生育的敬禮、對神聖母親的崇拜,以及對「養育」這一社會行為的讚頌。


古老的起源:大地的女神

在「母親」一詞尚未意味著家庭與情感之前,它象徵的是宇宙的原理。古代世界的母性形象體現了創造本身的力量。於今土耳其地區的弗里吉亞(Phrygia),人們崇拜偉大的女神西貝勒(Cybele)——或稱大母神 Magna Mater。每逢春天,人們以遊行、音樂與狂喜的儀式讚頌生命的再生。雕塑與青銅像中,她端坐於寶座,兩旁有獅守護,莊嚴、慈愛而富於生機。

在古希臘,西貝勒的祭典與瑞亞(Rhea)——奧林帕斯眾神之母——的崇拜融合;在羅馬,她化為諸神之母 Mater Deum。她的節日 Hilaria 定於春分前後,是歡樂與感恩的季節慶典,延續了數百年。

在古埃及,人們敬奉伊希絲(Isis)——哀悼並復活丈夫奧西里斯、撫育其子荷魯斯的典型母親形象。歷代藝術家皆描繪她懷抱嬰孩的姿態;這一形象歷久不衰,甚至影響了早期基督教對聖母瑪利亞與聖嬰的描繪。

這些女神——西貝勒、瑞亞、伊希絲、得墨忒耳——構築了母性象徵的神話基礎:創造、保護與循環。對母親的讚頌,不僅是對家庭的感念,更是對生命秩序與自然節律的敬禮。


基督教的轉化:從神聖到家庭

隨著基督教在歐洲的擴展,原屬異教女神的節慶被重新詮釋。到了中世紀,教會發展出自己的母性節日——最早可追溯至「歸母主日(Mothering Sunday)」,遠早於現代的母親節。

最初的「歸母主日」並非為個人母親而設,而是為「母教會」而行。大齋期第四個主日,信徒被鼓勵回到自己的「母教堂」——主教座堂或受洗的教堂——以表感恩。然而,隨著時代推移,這趟歸途漸漸變得更具私人情感。

到了十六、十七世紀,許多遠離家鄉的學徒與僕人,獲准在這天返家探母。他們會帶些小禮物——田野花朵、水果蛋糕,或是以杏仁糖與香料製成的辛梅爾蛋糕(simnel cake)。於是,這一天從宗教義務逐漸轉化為親情的節日。

藝術作品亦隨之轉變。畫家如維梅爾(Vermeer)、格勒茲(Greuze)與後來的庚斯博羅(Gainsborough),皆以柔和光線描繪母與子的場景。家庭的平靜被提升為一種靈性的聖潔——母愛成了日常生活中的神聖力量。


十九世紀:感傷的革命

到了維多利亞時代,母性成為家庭的道德中心——純潔、美德與犧牲的象徵。詩人柯芬垂·帕特摩爾(Coventry Patmore)在其名詩《居家天使》中,將妻母形容為柔順與奉獻的化身。

工業化使家庭結構劇變,許多人離鄉到城市工作,親情被時間與距離拉扯。於是「母親」的形象在社會想像中既懷舊又道德化,成為變動世界的穩定軸心。

英國的「歸母主日」在此時漸漸式微,但在大西洋彼岸,美國正醞釀著另一場以「紀念」與「改革」為核心的運動。


美國的創立:安娜·賈維斯與現代母親節

現代母親節的誕生幾乎完全歸功於美國西維吉尼亞州的安娜·賈維斯(Anna Jarvis)。二十世紀初,她為紀念母親安·里夫斯·賈維斯(Ann Reeves Jarvis)而發起倡議。後者一生致力於公共衛生與母親照護,曾在美國內戰期間組織「母親工作俱樂部(Mother’s Work Clubs)」,推動衛生、醫療與戰傷護理。

1905 年安·賈維斯逝世後,安娜決心設立一個全國性的紀念日,讓人們能靜心感恩,而非熱鬧慶祝。

1908 年,第一場正式的母親節禮拜在西維吉尼亞州葛拉夫頓的安德魯斯衛理公會教堂舉行,會眾手持白色康乃馨——那是她母親生前最愛的花。短短數年內,母親節風靡全美。1914 年,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簽署公告,將每年五月第二個星期日定為國定母親節。

對安娜而言,這原是道德上的勝利,卻也成為悲劇。隨著節日流行,商業化浪潮湧現——花店、糖果商與賀卡公司競相牟利。安娜在晚年痛斥這種「母親節的貪婪商業化」,甚至發起法律行動要求廢除節日。諷刺的是,她的抗議反而令母親節更加人盡皆知。


全球的延伸:適應與再造

母親節迅速傳遍世界,各地因文化不同而有所變化。英國重新喚醒了古老的「歸母主日」傳統,融入美式的個人慶祝精神。其他國家則依自身歷史選定日期:挪威在二月、法國與瑞典在五月底、泰國於王后生日、印尼在十二月。

在拉丁美洲,母親節融入天主教對聖母瑪利亞的崇敬,帶著更濃烈的情感色彩。墨西哥於五月十日慶祝,音樂、花束與宴會齊發,熱情洋溢地讚頌母愛。

二十世紀以來,藝術家與設計師不斷以各種形式詮釋母性。V&A 博物館的館藏中,保存著許多與母親相關的藝術作品:十九世紀的母子攝影、愛德華時代以金箔與康乃馨裝飾的明信片、以及二十世紀中期歌頌現代母親的平面設計。母親的形象不斷演變——從神聖偶像,到感傷的繆思,再到堅毅而獨立的象徵。


當代的母性:超越家庭

今日的母親節依然持續演變。對許多人而言,它仍是愛與懷念的節日,但在性別角色與家庭定義日益多元的時代,它也蘊含新的意義。「母親」一詞的範圍早已超越血緣與傳統,涵蓋收養、擁抱、教育與精神上的養育——凡是給予關懷與指引的人,都在其中。

二十一世紀的藝術家重新奪回母性的詮釋權,將其視為創造與複雜性的源泉。從翠西·艾敏(Tracey Emin)的刺繡告白,到露貝娜·希米德(Lubaina Himid)筆下莊嚴的母親形象,母性重回畫廊,不再是感傷,而是一種力量——既親密又具政治性。

商業化的節慶仍然存在——卡片、花束、早午餐——但在這些表象之下,依然隱藏著人類最真實的衝動:承認關懷是一種藝術,而愛是一種傳承。